我知道这种类比可能会让人反感,生物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一个物种对另外一个物种进行迫害,在道义上是不被支持的,然而这里的海星更像是早些年新疆暴恐案的恐怖分子和比特币、p2p盗版下载,以及维基百科,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去中心化的组织形态。
我们熟悉的组织,比如公司、军队和政府,通常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底层听从中层指挥,中层接受高层领导,而高层则是整个组织的大脑,负责研究战略和制定计划。想要击溃一个这样的组织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司令部”消灭,整个组织就算不立即死亡也会瘫痪。
可是在网上反盗版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互联网时代的最早期,所有公共内容都要放在中心服务器上,各地网民都从这些有限的若干个服务器上下载。服务器和网民是类似于传统的上下级关系 — 这时候反盗版比较容易,你只要把那些包含非法内容的服务器都关了就行。可是后来出现了p2p,换句话说就是网民到网民的技术,盗版文件在网民的个人电脑之间互相传递,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中央服务器。现在人们常用的迅雷、电驴、BT等下载工具,就都是基于p2p的。迅雷背后至少还有个公司,而电驴和BT根本就不属于任何公司。这种下载方式是“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的:人们自由下载,随意分享,既不打算赚谁的钱,也不用被谁管。像这样的情况应该关谁的电脑呢?更关键的是,每个文件都同时存在于多个电脑之中,哪怕你关掉一批也很难对整个系统造成影响!
美国商业咨询师Ori Brafman和CATS软件公司前CEO Rod A. Beckstrom 2008年出了一本专门研究去中心化组织的书,《海星与蜘蛛:无领导组织不可阻挡的力量》(The Starfish and the Spider: The Unstoppable Power of Leaderless Organizations)。此书标题的类比相当恰当。传统组织就如同蜘蛛,它的智力集中在大脑,只要你把蜘蛛的头去掉,蜘蛛就会死亡。而去中心化组织就如同海星,海星根本就没有头。它的智能分布在身体各处,一旦你打掉它身体的一部分,那个部分甚至可能自己再长成另一个海星。
所以杀死海星比杀死蜘蛛困难得多。当初西班牙人入侵南美洲非常轻易地就征服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这是因为这两个帝国都是蜘蛛式的组织结构,权力集中在统治者手里,中央政府一倒全国立即崩溃,“竟无一个是男儿”。可是西班牙人打到北美洲,面对更加落后的阿帕奇族的时候,却打不下去了。阿帕奇族是个海星式组织,没有统一的领导人,各部落在政治上是一个非常松散的联盟。阿帕奇的英雄并不直接指挥调动什么大军,他们只是作为战斗榜样从精神上去感召别人。这样即便有几个部落被击溃,剩下的族人仍然能继续战斗,根本谈不上擒贼先擒王。结果阿帕奇族跟白人抗争了几百年,一直到十九世纪才向美国政府投降。
这样看来去中心化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分权体制,显然中国历史上在春秋时代也有类似的特点。到了现代,政府和公司往往是集权的,去中心化反而不太容易被人理解。
1995年,当时的一个互联网接入服务商Netcom公司的CEO Dave Garrison跑到法国去跟投资者见面,想要说服他们对互联网业务投资。这些法国投资者都有很好的商业头脑,他们非常热衷于美国人搞的新东西,但是有一件事他们理解不了。他们一直问Garrison一个问题:谁是互联网的主席?Garrison解释说互联网是“网络的网络”,并没有集中的领导机构。可是法国人认为不管什么东西都肯定得有一个领导才能避免混乱,他们不明白去中心化这种结构,甚至以为双方的交流肯定出了翻译上的问题。最后Garrison被逼无奈之下,说他自己是互联网的主席!
互联网没有主席。整个互联网是一个开放的基础设施,所有计算机都可以接入和扩大它,并没有哪家公司或哪个国家拥有和指挥它。在互联网时代,去中心化组织不再限于政治和人,而被很多东西所采纳。比特币没有中央发行机构,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开采和私下交易。维基百科的内容贡献者都是不要钱也不接受指定任务的志愿者。豆瓣上的兴趣小组很大程度上是用户自我管理。没人指挥,几乎没人管理,这些东西却也发展壮大了。
把去中心化组织的成员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领导人,而是某个共同的理念或者需求。有时候组织有一个名义上的领导,但其对整个组织的控制能力极其有限,更多的是一个精神领袖。有时候各地会有自己的小圈子,但这些小圈子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松散的。最厉害的是,组织的信息和智力分布在所有成员中,并没有统一的发展计划,最好的主意往往来自第一线而不是来自中央。这使得去中心化组织能快速演化,有时候成长的速度极其惊人。
不过去中心化组织有个关键的弱点:你很难通过这样的组织赚大钱。分权的产业利润低,只有集权才能获得高利润。在这方面我觉得美国电信史是个很好的例子。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教授Tim Wu在The Master Switch一书中总结,美国电信史就是一部在分权和集权中摇摆的历史。一个新生事物刚出来的时候往往是去中心化的,比如最早的无线电台都是由业余爱好者设立,每个电台的功率都很低只能覆盖有限地区,它们自由地播放各种内容,很像今天的个人网站。在这个阶段没人能赚大钱,人们甚至认为听电台广播是个高雅的绅士行为,根本没有商业因素。等到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把电台业务一统江湖,能做到一个节目同时覆盖全国各地,广告业务才变得非常赚钱,电台才成为一个利润丰厚的产业。
这也同时说明去中心化的组织干不了太大的事儿。自由软件社区是去中心化的,如果你像自由软件基金会的创始人Richard Stallman一样只使用自由软件,你的确获得了自由,而完全不用担心被谁监视。可是自由软件很不好用!好不容易装个Linux操作系统,后面使用中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比特币交易平台资质不一。维基百科内容质量饱受诟病。就连看个电影,用BT下盗版还不如直接交钱给视频网站方便。面对这些麻烦,更多的人宁可放弃一点自由选择集权的大公司。正如当年的阿帕奇部落,去中心化经常是一种适合原始阶段的组织方式。
不幸的是,恐怖组织是去中心化的。他们干不了统治国家这样的大事,甚至也根本不可能分裂国家,但是他们干的“小事”就足以给社会带来极大的麻烦了。
本·拉登的确策划了911,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基地组织并不直接计划和指挥恐怖袭击。各地恐怖分子因为伊斯兰主义这种意识形态(不是伊斯兰教这种宗教)而实施恐怖袭击,基地组织的主要作用是给恐怖分子提供培训和榜样。恐怖分子们可能形成小圈子,但这些小圈子并不受基地组织统一领导。甚至有的恐怖分子拿了基地组织这个“品牌”就自发行动,比开个麦当劳连锁店都容易。
中国警方从未明确回答新疆恐怖分子到底是有上级组织的还是自发的这个问题。但从公开的报道来看,至少有部分恐怖分子是因为接受了极端宗教思想,看了暴力恐怖音视频而采取行动,似乎并没有来自境外势力的直接指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反恐就更加困难!这意味着我们要消灭的是海星而不是蜘蛛。
怎样杀死海星?《海星与蜘蛛》给了三个策略。这些策略虽然出现在一本六年前的书里,后来还是被其他涉及到反恐的论述所印证,现在我们了解一下可能也不全是纸上谈兵。
第一个策略是改变环境。既然你们是靠一种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我就让你这个意识形态没有市场。
在这方面,以提出“北京共识”这个概念而闻名的英国学者乔舒亚·库珀·雷默在The Age of the Unthinkable(中译本《不可思议的年代》)这本书中说的更好。雷默说当面对一个变化的系统的时候,人们往往关注于那些快速变化的因素,比如人对森林的砍伐;但真正对系统影响最大的,却是那些变化很慢的因素,比如说气候和环境。黎巴嫩真主党是世界上最有创新精神和最成功的游击队,他们首创在同一时刻的不同地点发动恐怖袭击,而且还发明了遥控炸弹。真主党的成功秘诀恰恰在于其赖以生存的环境。他们在黎巴嫩的村落里不仅仅搞炸弹,也修学校,修医院,盖房子,搞社区建设。黎巴嫩人如果有什么邻居太吵影响我休息之类的社区问题,首先想到的是去找真主党。真主党把对西方的仇恨和宗教联系在一起,再加上群众基础,这些东西有很强的韧性,恰恰属于“变化很慢的因素”。以色列可以把真主党的房子炸了,但是摧毁群众基础很难。
乌鲁木齐“5.22”暴恐案的恐怖分子来自新疆最穷的地区[1]。当地人学汉语的热情不高,但是宗教势力非常强大,这可能就是恐怖分子在中国的典型环境。中国政府目前采取的一些反恐措施,包括在南疆实行免费高中教育,确保每家至少有一人就业之类,有人认为是“会叫的孩子有奶吃”,但其实这可以改变恐怖分子的生存环境。
第二个策略是先把海星变成蜘蛛再杀。美国人当初是怎么最终打败阿帕奇部落的呢?美国人给阿帕奇部落首领发牲畜。有了财富之后,这些部落首领就有了实权,他们可以通过支配财富来实施自己的权力,各个领导之间开始互相争斗,最终一个集权化了的部落就容易对付了。“匿名戒酒会(Alcoholics Anonymous)”本来是个完全非营利的去中心化民间互助组织,壮大以后为了宣传会员的故事而出了一本书,结果这本书带来的利润很快让组织开始“变味”了,人们立即想要通过集权来分配利润。利益可以使分权组织变的集权,但把这个规律用在反恐上恐怕不太合适,谁也不想等待恐怖组织做大。
第三个策略是把自己去中心化。这并不是非得把正规军变成游击队,而是要借鉴去中心化组织的分布式智力和灵活多变的特点。在这方面,美军在伊拉克的经验 — 尽管在很多时候被人当成笑话 — 其实非常值得借鉴。
2008年之前的驻伊美军的确像是一个笑话。萨达姆政权是个典型的蜘蛛式组织,美军一旦打下巴格达,伊拉克军队立即兵败如山倒,美军在整个进攻阶段才死了139人。可是占领容易重建难,去中心化的当地武装迅速兴起,游击战风起云涌,结果美军在重建阶段竟有超过四千人阵亡。我们一般认为美军占领伊拉克完全是一个战略错误,当地人的文化传统跟你根本不是一路,你孤军面对充满敌意的国土岂能不败?
但是我读经济学作者蒂姆·哈福德的Adapt: Why Success Always Starts with Failure一书,发现这个所谓战略错误其实是可以用战术来弥补的!哈福德说,2008年之前,拉姆斯菲尔德非常相信中央指挥的力量。美军的作战方法是用计算机模拟最精确的战场情况,制定周密的作战计划,然后让士兵去不折不扣地执行。但事实证明这根本不好使,真正有用的智慧来自第一线的底层官兵,而不是来自五角大楼。
不管拉姆斯菲尔德怎么想,前线士兵在作战中总结了一套第一手经验。这些经验“像中学生传阅色情杂志一样”在官兵中私下流传,最后还是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并被整理出来。等到这套经验再被下发到前线以后,拉姆斯菲尔德对游击战的看法已经完全不重要了。2008年,伊拉克形势迎来一个转折点:当地武装全面撤退,美军的死亡人数戏剧性下降。
这些经验是什么呢?哈福德特意提到一位“H上校”的故事。H上校发现大部分伊拉克当地人之所以不愿意跟美军合作,并不是因为他们仇恨美军 — 可能他们更恨萨达姆。这些人不合作是因为他们害怕被报复。毕竟你美军可能打完就走,游击队的人可是要跟我们长期相处。H上校的策略就是在自己负责的整个城市中建立29个哨所,这些哨所条件很差,但美军士兵在里面长期驻扎绝不后退,给当地人一种可靠感。
最初美军为了守卫这些哨所伤亡很大,但是坚持下来以后,当地人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人们愿意跟美军合作了,甚至慢慢地,双方开始交谈。
H上校的种种措施包括要求手下必须尊重当地人。他说如果你不尊重一个伊拉克人,你就是在为敌人工作。
一个叫乔治的士兵贡献了一条经验。他说美军应该留胡子。因为他发现伊拉克人喜欢留胡子的人,他们很难相信没胡子的人。
这不就是我们常说的“密切联系群众”吗?跟正牌基地组织、真主党和伊拉克游击队相比,新疆恐怖分子就算是海星也只能算最小的海星,而我们的群众基础更胜美军和以色列百倍。只要切实掌握恐怖分子的活动规律,充分吸收第一线的经验,再加上密切联系群众,反恐有何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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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环球时报,《乌市暴恐案暴恐分子老家:警车不多维稳标语不少》http://news.sina.com.cn/c/2014-05-27/08453023922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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